连日来,观众为了一睹《千里江山图》的真容,“故宫跑”又现。这幅长达11.9米的图卷,被誉为“近千年来青绿山水画第一神品”,其盛名堪比《清明上河图》,而关于它的研究状况,却不甚明朗,近千年来留下诸多疑团,甚至至今难解。
今天,人们皆称《千里江山图》出自王希孟之手。而在宋代画史文献中,却找不到关于王希孟的任何记载。“王希孟”这个名字之所以出现在人们的视野里,是因为《千里江山图》卷后缀的跋文。其中蔡京一跋尤为关键,正是它保存了有关画家的第一手材料。蔡跋云:“政和三年闰四月一日赐。希孟年十八岁,昔在画学为生徒,召入禁中文书库。数以画献,未甚工。上知其性可教,遂诲谕之,亲授其法。不半岁,乃以此图进。上嘉之,因以赐臣京,谓天下士在作之而已。”
这段跋写得很简单,大意是,画家原本在画学作生徒,后来不知何故进了文书库这样管理档案的机构作司吏。好在得到徽宗赏识,亲授画技,乃成此画。政和三年(1113),徽宗又将画赐给了蔡京。
这里面提到画的作者名“希孟”,但姓氏不详。在明以前的文献中,无可徵引,至明代偶有以“希孟”为“王希孟”者,不过莫衷一是,尚且没有定论。洎乎清初,梁清标题签、宋荦以其全名入诗(见《论画绝句》),其姓名才最终成为定案。
有关《千里江山图》的作画时间,亦有疑异,因为明确的纪年“政和三年”只是徽宗赐画的时间。后一句“希孟年十八岁”,不论接续上文皇帝赐画,还是启发下文进画经过,都说得通。也就是说,蔡京受赐时、王希孟年18,和王希孟呈画、年18,两解均可。
有学者按照后一种读法,将成画时间上推至崇宁末至大观初 (约七八年前),此说恐怕不确。因为审下文“上嘉之,因以赐臣京”与上句“乃以此图进”,文意十分连贯,可见两件事相去不远。即便按后一种解法,此画也应当完成于作者17至18岁之间。
至于作画的动机,常能见到这样一种看法,即将王希孟呈画的时间,与蔡京起复的时间(政和二年)相系,来暗示二者可能存在的某种授受关系。
在近来的研究中,故宫学者余辉也持这一种看法。不过他又指出,《千里江山图》所用之绢,质地细密而匀整,有一定厚度,属北宋上等的“宫绢”。而此绢也同样用于当时徽宗所主持的几幅其他宫廷画上,譬如《瑞鹤图》《听琴图》以及李唐的《江山小景图》。“宫绢”造价高昂,以王希孟的收入,并不足以负担,因此这段“宫绢”只可能是皇帝御赐的。
倘若此说确然,那么“宫绢”的来源必然出自宫廷,应当无误。并且作为宫廷物资,其使用也应有定制。从留存的宋代文献来看,“宫绢”往往和御书或御赐相系,譬如《欧阳文忠全集》引韩琦“云鸾拂宫绢”诗就是首叩谢皇帝赐书的诗,可见说此画是授意而作应当是可信的。
不过并没有明确的资料指出是受何人之意,即使是第二手材料也渺不可寻。
对于此画的创作环境,虽然无从措手,不过倒是可从风格史的角度,作一番追索。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,画这么长的卷子,不可能仅仅依靠写生或想象,这里面必然有他曾在画院作生徒时习得的那些技巧,也一定无法摆脱前辈画家所建立起的视觉形象。
古代艺术史研究学者傅熹年在《王希孟〈千里江山图〉中的北宋建筑》一文中,分析了北宋民居的一些典型样式,顺带拈出了一个看法,即“从画中表现了大片竹林和江干平野之景来看,所反映的应是江南景色,和常见的北宋画中多画北地风光者不同。”
这里所说常见的北宋画,我们可以试举几例,譬如传李成的《晴峦萧寺》、范宽之《溪山行旅》,都是危峰兀立,下临深谷,一派北方山水的样貌。
当然这也可能是出于立轴构图的缘故,不过与《千里江山图》创作时间十分相近的另外两卷宫廷绘画———李唐的《江山小景图》和徽宗的《雪江归棹》,虽是平远构图,也能大致辨认出是北方山水的样式。
我们将《千里江山图》同这些画作个比较,可以发现,傅氏的观感大致无误。这是视觉经验带给我们的好处,这种经验既包括山水的样式,也包括用笔的分野。从画面来看,前景的山石形态圆润,意象平和,远景的江渚横拖出长脚,更显得舒缓冲和。江干芦荻萧散,筠竹、杂树掩映,确实更似江南的风光。
从笔墨来看,这张卷子虽设色冶丽,但与北宋以前习见的青绿山水画法并不相同。由唐代李思训、李昭道父子二人开创的青绿山水一格,往往先以纤细硬瘦的墨线勾形,再敷设石青、石绿及赭石等色,给人密丽的美感。传为赵伯驹《江山秋色》也属于这一路。而此卷的山石结构则全以短小的披麻皴出之,笔趣显然更近于董、巨一路的“南宗”画法。
今人谈山水,大抵脱不开董其昌“南北宗”论。“南北宗”理论,自被晚明的文人阶层广泛接受以 后,便裹挟着整个画史,始终处于美术史理论中的显要地位。我们不能说《千里江山图》属于南宗,但从其风格取向来看,确实更近于南宗的趣味。
至于这种趣味属于王希孟,还是徽宗,或是北宋当时的宫廷或上层文人,还须留待以后再作探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