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千多年前,古希腊德尔菲神庙的石碑上就刻着这样的箴言:“人啊,认识你自己。”
“认识你自己”,这绝不仅仅出自上古神谕的要求,它更像是人的本能。艺术家也不例外——作家以文字,歌者以旋律,画家以笔触。最终,所有的作品的呈现都与自身显现相关。尽管每一件好作品中都弥散着作者的灵魂,但画家的自画像,恐怕算是作品与作者相关性最极致的表达。
早期的画家自画像仍有隐匿自身的倾向,他们常常把自己“混入”历史或神话题材里,比如文艺复兴鼻祖马萨乔在《献金》中,会把自己绘制成一位在角落里虔诚的教徒;《雅典学院》里,拉斐尔也把头戴深色软帽的自己藏在一个毫不起眼的位置上;就算是自我大到爆棚的卡拉瓦乔,在名作《大卫手提歌利亚的头》中,也只是把自己的脸安置在罪人被割下的头颅上。
自画像的历史上,除了少数画家倾向于委婉地隐匿在自我,更多的画家则选择对自己长驱直入进行描摹。拉斐尔、丢勒、伦勃朗、毕加索、梵高,都是个中高手。画家们逐渐建立起了独立型的自画像模式。这时候,他们不再依托于戏剧化场景与情节、也不再依托于他人的外衣,只用精微的表情以及状态来镌刻自身,所有的完整性也都来源于自身,我即我,独自成立。
在自画像中,我们最容易领受到的是不同时代里对于“人性的整体看法”的变迁:古典时期画家的自画像更趋近于精纯圆熟的造像,有堂堂正正的静定与威仪。人像身上尚分有神性的光芒。而在晚近的自画像中,我们更容易看到真实的人类处境:人们好似被带入了炼狱场景:每个人都在孤立无援地负担自己的属性,并承担自己的痛苦。每个人只是脆弱、易变、扭曲、充满自相矛盾,受制于命运和偶然性摆布的个体。卓越的艺术家也许仍会讨好人类,但他们不再粉饰自己。
如果说,肖像画(描画他者)中更多体现着爱、慈悲与审视的原则,那么自画像则在这之外注入了撕裂与攻击的特质。这种攻击可能会危及心灵,当然,也就正是在这一刻,人才能与自己最深刻的本性直接遭遇,与自己最隐秘的个人历史直接遭遇。自画像,在此意义上,等同于一段最旁若无人的内心独白。敢于触碰真实的危险、痛楚,但他也将以真实之高贵豁免于活死人的命运。
有能力揭示真实的艺术家不会孤独,因他以一己的形象拓展了“人的形象”——人性的基础该设在哪里?人可能以怎样的尺度,怎样的样式生存?他们的作品一次又一次地推进了对这些古老问题的解答。而在他们的背后,将站着他的时代,所有的人群,以及之后无数因他的真实而获救的人们。
编辑:马晓阁